《声远长天 · 怀念王吟秋陈永玲》序及跋
今日推送南奇先生所著之《声远长天 · 怀念王吟秋陈永玲》序二则及跋尾一篇。南奇先生在该书中以写实的手法细数了王吟秋先生和陈永玲先生毕生学戏、唱戏的心路历程,以及二人在时代巨变和意识形态剧烈冲突下如何面对横逆羞辱,竭尽全力度过艰困,保存师门真传与戏曲精髓的真挚精神。
记得大约四岁的光景,父亲带著我到师爷爷王瑶卿先生家中过从,幼卿先生也在座,他的旁边站著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可身儿的长袍,眉清目秀,他给师爷爷倒茶之际,师爷爷说道:「给南大爷也倒一杯!」
父亲谢过,师爷爷又说:「这孩子扮相嗓子都不错,我正在给他说花旦戏,什么时候您也去看看他的明场演出。」
这个少年就是王吟秋兄。
王吟秋与赵世璞之《红拂传》
这之后,他时常来家中,有时送戏票,有时聊聊天,停留一般很匆匆,他言辞谦和,行事淡然。
但我和他更多的直接接触是在文革结束以后。
他在上海养病,我和上海艺术研究所一位研究员特地去拜访他,相谈甚欢,他坚持请吃大闸蟹和明虾,这恰是菊黄蟹肥时。
我从上海出差回到北京,陋室在紫竹院公园对面,之后他也从沪上归来,独居在双榆树,相去不远,交往渐密。
王吟秋之《鸳鸯冢》
我给他煮普洱茶,他端起白玉碗,凝视着碗中绛红色荡漾的茶水,微微一呷,笑道:「以前,师父(程砚秋)每天都让我给他煮普洱茶,师父去世后我就再没有喝过它。琪弟的普洱茶是熟普洱,味道很甘醇、很柔顺,让我想起了师父,师父待我这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就如同生身父亲一般。」
我贸然问他:「师爷爷给您取了一个外号:小苏州。您是生在苏州吗?」
「不是,我生在太湖边上,实际上是无锡人,瞎子阿炳的同乡。」
我笑道:「阿炳比不得你,他生前凄苦潦倒,寂寂无闻,死后几首二胡曲子存世,才享大名,王大哥可早就是风流天下闻了。」
他忙摆手道:「休,休,休(羞)!我学了点师父的皮毛,惭愧死了,师父的艺术已经是绝响啦!有人以程派门人自居,却不刻意追求程派艺术,不讲究规范,一心想着追名逐利。要知道,名利对艺人而言更多的应是负担而不是荣耀。」
他端著茶佇立窗前,背影的前面是繁华的街景,不闻喧嚣之声,唯听得他一声轻叹!
永玲二哥那颗水晶般透明的心,犹如永恒的夜明珠,在我记忆的海洋中闪耀着、闪耀着,有时,他会清晰地走入我的梦中。彷彿,他还是年轻时的模样,我们俩坐在一处高岗上,迎着风,相顾无语,眼前是弥漫飞白的芦苇丛,宛如接天素雪。感受着天高地阔的晚秋,蓦然发觉永玲师哥的眼眶中有泪珠滑落,我忙问道:「师哥,想家了?」
陈永玲之《小放牛》
他叹道:「当然想,只是太远,回不去了,我还要学戏,一直唱下去。」
「琪弟,你去过青岛吗?」他转面问道。
我摇摇头。
他笑道:「你该去看看,青岛有蔚蓝的大海,有帆船,有海鸥,美极了!」
扑赤赤,数隻大雁从芦苇中飞腾出来,正是南迁的季节,它们排着人字队列掠过苇白,却惊散了我的梦境。
梦醒时,我坐起身来,天地阒然,曙色三分,星月上下横卧着的暗云有如海涛一般陈列。
陈永玲之《黛玉葬花》
我想:也许真该去一次青岛,看看那海,看看观象山永玲师哥的旧居,看看师哥人生历程的足迹尚印有几许?看看他心底留存的记忆改变了几许?
封京剧为「国粹」,封「中国京剧院」为「国家京剧院」,一层层御前锦衣把京剧包装得似乎无比的光鲜华贵,然而终非金身不败的佛门袈裟,京剧这个百岁「老人」,蹒跚地拄杖而行,颓唐之状令人心忧,颤巍巍的每一步,都有可能倒卧尘埃。
从草台班子到极简陋的剧场,从长条凳子的简易剧场到琉灯华彩的大剧院,京剧一步步走来,遨游于天地间。在「空中剧院」的指引下,逐步院、剧中空,看戏之大众缩减为小众,传统京剧日渐式微,不免兴「流水落花春去也」之叹!
在多元化的社会结构面前,戏曲艺术的生存空间一点点地在萎缩。
首先,艺术的审美取向很多时候不是由观众说了算的,而是被极个别的上游人物所把持,用话剧文化改造以演员表演为中心的传统戏曲文化,上权如铁,无论戏之好恶,观众只能被动接受,如此的民主,竟远不如「万恶的旧社会」,遥望当年,选「四大名旦」、「四小名旦」还是以民意为向背的吶!
其次,在观众视野范围内,充斥着以毫无艺术可言的卖弄哗众取宠的「京剧表演艺术家」们,着实令人不忍目睹,无论他们从属于什么行当,观众欣然将他们划归「丑」角一类,京剧专业人士是否也需反躬自省?
在大家看来,照这个趋势演变发展下去,传统京剧大致可以盖棺定论了。
因此可以将前尘旧人旧事旧物旧景拾掇出来记录成文,在奠堂焚化,是为告慰!
几本书难以为京剧串场,道不尽几百年的京剧史,每个人在自己的心中、脑海中、文字中都刻印着特殊的年代和视角。读一家之言未免陷于以偏概全,但如果将众人的视角都汇集起来,多角度去透视京剧,则可以看到一个立体的京剧,能够把握住京剧在时代发展中的脉络,能够真切体会到京剧艺人的甘苦,更能反映出民族的人文观念。
王吟秋和陈永玲是我熟悉的两位艺人,在戏曲舞台上,他们曾是那么的光彩夺目,而他们所处的历史时期却极富戏剧性,如烈火煅烧钢铁一般考验着他们的骨骼,他们在人生舞台上跌跌宕宕,光影黯淡,写满了一窗风雨。
王吟秋先生与南奇先生合影照
两位艺人性格大不同:王吟秋内向,少言寡语,好静处;陈永玲开朗豁达,洒脱不拘,敏于行。
两位艺人对艺术的抱负亦是不同:王吟秋对程师亦步亦趋,敬而不敢改其一毫,在艺术上不敢追求个性的张扬,一板一眼中规中矩,他的身后,拖着程砚秋厚重的影子;陈永玲在艺术上挥洒自如,他以筱派、梅派为轴心,汲取众家之所长化为己用,他的骨子里是筱派的风流,却没有笼罩在任何人的身影之下,轻盈弄舞,翩若鬼魅。
两位艺人的人生道路更是不同:王吟秋起于微渺,屡遇贵人,失意虽多,一生未受太大的波折,却死于非命;陈永玲家世尚可,在惊涛骇浪中独航,他有些无能为力,却不甘示弱,伴日月而长终。
两位艺人在同一个时空中并行而不悖,如坐标轴上的两条曲线,一条是冷色调的蓝,一条是暖色调的红,几乎没有交汇的点,却分明勾勒出了那一个时代京剧冷暖的变迁。
陈永玲先生与南奇先生合影照
一静一动的两个艺人,与同时代的其他名伶一道,给京剧妆点出了最后的辉煌。
不刻意于记录他们的表演艺术,他们精湛的表演艺术,高山仰止,难以描画。
与君一样,怀着对民族传统文化割舍不去的情结和责任感,在这层意义上,此书不过是为京剧史收拾起几片枯黄飘洒的落叶,小心翼翼地夹在页面之间,置于书案之侧,日后翻检出来,在斜晖映衬下,也许会显出些光影交织的斑驳色彩。迟留轻寒,佇望着远黛深锁,一点愁绪上心头。
(《声远长天 · 怀念王吟秋、陈永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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